序言(王元)
很高兴得知白苏华先生撰写了柯召先生的传记,并让我有幸预先阅读了他的全部手稿。他还邀我为该书写一篇序言。读完手稿,我不禁回忆起跟柯老相处的日子,一幕幕浮现在眼前,仿佛昨天的事一样清晰。柯老是我的老师华罗庚先生的同学,他们是同年同日生,柯老比华老大七个月,是我的师伯。由我来写序言,实在不敢当。但我还是很愿意写一篇文章,回忆与纪念柯召先生的。
我在大学毕业时,就听说过柯召这个名字。他和华罗庚、陈省身、许宝、吴大任同在清华大学学习。他们取得了不少世界级的成就。在我的心目中,他们无疑是英雄与楷模。我与柯老是在1961年夏召开的第一次数论大会,即颐和园龙王庙会议上认识的,算来已40多年了。他与闵嗣鹤、越民义共同领导了那次会议。华老事情太多,只偶尔来过几次。我与陈景润、潘承洞等是作为年轻数论学者参加会议的,我们都住在龙王庙,特别感受到柯老的平易近人。在开会的空余时间,我们一起聊天、散步、游园,谈谈“反右”、“大跃进”对数论的冲击,谈谈如何恢复数论研究,也谈谈别的,竟然忘记了我们是整整相差20岁的两代人。经过困难时期,有这样一周的生活,真令人永久神往。
一直到1978年,著名数论学家施密特(W.M.Schmidt)访问北京时,我才又见到了柯老,听说他住在在力学所工作的女婿白以龙家里。一天晚饭后,我去看他。原来那时他的女婿及女儿柯孚久并没有房子,他们是借了力学所所办工厂之仓库一角暂住的。我看到仓库里挂了块布帘隔开,使他们能分开住。不用说,煮饭的蜂窝煤炉子也放在屋子里。看到他们父女及女婿乐呵呵地享受着天伦之乐,我也很开心。其实当时我只要跟他的老同学华老反映一下,柯老在北京是可以住得好一些的,但那必然不是柯老所愿意的,因为据我所知,柯老从来不到他的老同学那里去拉关系,而是将友谊放在心上,所以我决定不向华老提起柯老住在仓库里。
1978年冬,中国数学会会议在成都召开,商讨恢复被“文化大革命”破坏的数学研究与教学工作。华老与我都参加了会议。华老与柯老经常在一起,他们很忙,我很少跟他们谈话。但我记得柯老与几位四川数学家私人请全体与会者吃了一顿川菜,算来也有十多桌。那时大家都不富裕,听说花了柯老不少钱。
1980年冬,我当选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,在学部开会时,就能见到柯老。大家在会余经常聊聊,彼此了解也就多了起来。以下让我来记叙几件事。
1980年在济南召开数论会议,由山东大学承办,华老与柯老都参加了。山东大学领导要他们当场题词,华老知道柯老的书法精到,就要柯老题写。柯老略思片刻,就用草书写下了:
横刀那顾头颅白,跃马紧傍青壮人
原来这是华老在两年前写的一首诗中的两句,这一题词就是他们合作的作品。这时我才知道,柯老是书法的行家。1985年,华老过世,柯老立即写了一封长信给我们,表达了他的哀思。
1986年,柯老的好友与同学爱尔特希(P.Erds)来中国科学院数学所访问。我知道爱尔特希与柯老的友谊,所以特意安排他们多点时间聚会。我曾陪爱尔特希一起去白以龙与柯孚久家看柯老,这时他们家已经有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,可以接待客人了。爱尔特希注意到柯老已有外孙女了,告诉我想买一块巧克力糖送给她,我帮他买了一块。的确,爱尔特希是一个很通达人情的人。另一方面,他在美国时,由于跟华老通信而受到迫害,但他始终坚决继续与华老通信,这又反映了他具有风骨的一面。1990年柯老八十大寿,由四川大学承办,当时在成都召开数论会议,并庆祝柯老八十大寿及从事科研与教学五十五周年,我作了一个简短的讲话,后来登载于《中国数学会通讯》上。柯老大概感到我还是了解他的,其后,中央电视台要拍摄100位教授的专题片,柯老是其中之一,他提出要我讲几句话。对于他的信任,我很感动,也非常乐意,这样就在电视片上说了几分钟。
1990年前后,我曾担任过两届中国科学院数理学部副主任与一届主席团委员。我主动承担起看望部分老科学家的任务,每逢他们生日或有病时,都去他们的住所看望、问候。记得去得最多的是段学复先生家与沈元先生家,也去过赵宗尧先生家。那时柯老在方庄有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,我去那里看过他。每次去前,他们总是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,见到我时,显得很轻松;照完相,送完慰问信与水果后,我们就师生般地聊了起来。
此后,柯老回北京定居,安度晚年。他常住中关村,我常见到他在散步,碰上时,总在路边聊几句,以后眼见他行走越来越缓慢了。晚年,前列腺增生也十分困扰他。我对柯老的认识也是逐渐加深的。第一次是在1960年,当年的重庆大学毕业生王毓云告诉我,柯老的儿子柯孚中在抗美援朝前线牺牲了。这不能不令人对柯老格外尊敬。
20世纪80年代以后,我们的交往增多了。我从来没有见过柯老张扬自己,他不仅淡泊名利,连重点课题也不参加,而是将机会让给年轻人。不了解他的人,可能会误认为他年纪老了,不做研究了,其实在他关于卡塔兰猜想的著名结果之后,虽然出现了贝克尔方法对这个问题的基本解决及最近较初等的证明,但用到的知识毕竟较多,因此柯老的结果仍然有其独特的简洁之美。至于组合论中的爱尔特希柯拉多定理,已成为有限集的经典结果,在美国出版的由革莱姆(R.Graham)院士等主编的《组合数学手册》中被列为里程碑式的结果,多次征引。这些结果都会长期留存。大概除了业内专家外,恐怕知者不多。柯老是我尊敬的少数前辈之一。
尤其难得的是柯老将一生都奉献给了四川的数学事业。他从英国回国时,完全可以去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执教,那里有他的老师杨武之先生及同学华罗庚、陈省身与许宝。他也可以去浙江大学,苏步青先生曾告诉我:“柯召庚款留学,我是考试委员之一。”苏老对他是了解的。但他却单独去了四川,在四川大学与重庆大学工作。四川当时较之云南昆明就闭塞多了,人才也缺乏多了,他是在一个相对孤立的环境里工作的。柯老完全够得上是一位支援西部建设的先驱。无疑,他本人的学术成就一定程度上是受到了环境制约的。但另一方面,若没有他数十年来在四川的奋斗,今天的四川数学又将如何呢?
柯老称得上是一位脱离庸俗趣味的人。我知道是华老推荐他为总参顾问的。1955年第一批学部委员是由政府任命的。我想华老的意见对于数学家的学部委员任命有决定性作,柯老是华老推荐的人选之一。陈省身先生多次向我提到柯老,他还告诉我: “柯召在南开大学任助教时就住在我家里。”(陈省身先生当时是清华的研究生)这本书以翔实的史料展示了柯老的一生,对后人是很有教育意义的;另外,本书也很有史料价值,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到四川省数学的发展过程,其中大部分事情外人并不清楚,例如,柯老在抗日战争期间的颠沛流离、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受到的迫害,我过去也不知道,所以读完这本书,我自己也受益良多。
最后,我要向作者致以衷心感谢,可以让我先睹为快。